昆曲

我是个昆曲爱好者。

但相比向来作为这门艺术代表的《牡丹亭》,我更喜欢《桃花扇》,因其不仅有才子佳人,更有家国兴亡,个人命运与历史风云的交织下显现出一幅丰富又深刻的时代画卷。

而整本戏剧中,我又独爱《沉江》一折。

史可法眼看扬州失守,清兵屠城,直杀得满城血溅,悲愤唱到:

望烽烟,杀气重,扬州沸喧。生灵尽席卷,这屠戮皆因我愚忠不转。兵和将,力竭气喘,只落了一堆尸软。

他本想回南京,哪知南京城也已被攻破,皇帝逃跑。只得绝望面向大江哀号:

那滚滚雪浪拍天,流不尽湘累怨。胜黄土,一丈江鱼腹宽展。

唱罢,去冠解袍,翻身投江而死。

此中见悲悯

如果只论情节,史可法的投江故事,也不过是千百个忠臣良将以身报国的悲壮身影之一种,悲则悲矣,却并无令今人也为之感怀共鸣的特别之处。

但其唱词,在我看来,却是足可令这一折戏穿透古今之隔阂,具有永恒魅力的不朽杰作。

试看这唱段。史可法在城破后,看到了烽烟四起,杀气盈天,更看到了生灵涂炭。但他没有痛骂嗜血的敌人,没有誓言效忠皇帝,没有怒发冲冠豪言战斗到底,反而是责怪自己的愚忠,才致苍生招屠戮。如果早知这结果,想必史阁部宁可投降背负不忠之名,也不愿见百姓葬身刀下。

这是何等的悲悯!

而在中国的古典通俗文学中,又是何等缺少这样的情怀!

我们有的是英雄豪情,如三国之刘关张逐鹿天下。有的是兄弟情义,如水浒之好汉聚义梁山。有的是勇者无畏,如西游之孙行者大闹天宫。有的是儿女情长,如红楼梦之宝黛深情。

在这些故事里,我们赞颂关羽水淹七军的智勇,却不会关心同遭水淹的樊城百姓如何逃出生天。我们为武松手刃仇人喝彩,却很少留意一同被杀的酒楼仆役,夫人和婢女的无辜性命。即使是如今已经被改编得像儿童故事的西游记,原著里也少不了主角们杀人食人的平常事。更有那璀璨华丽的大观园,甚至根本没有市井小民的容身之地。

这些通俗文学原本最多的读者,也是身居底层,籍籍无名的普罗大众。他们在这些故事里感同身受着英雄豪杰的情义胸怀,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却没有关心,或者说没有机会感受与己同一阶层的普通百姓的生死离愁。大概这也是人类总好奇于隔着距离的世界,而对眼前的点滴悲怆反倒容易忽略的共性吧。

当然,古代通俗文学里并非全然没有心怀苍生的情节。三国的刘备从新野逃亡时还不忘携同父老乡亲一起行军。但在忠君大义的名份之下,总觉可疑。就算是写透了世情百态的金瓶梅,也免不了添加些劝诫说教之辞,实在难言诚恳。

倒是在桃花扇里,在这本不属于主角的一方舞台上,作者借配角之口唱出了他深切的悲悯。这里不再有君王社稷的大义,也无任何训诫说辞。就只是单纯的,对同类物种横遭屠戮的悲恸自省。此时此刻,儒家亚圣孟子所言的民贵君轻才真正在演员的咿呀念唱中流淌出来,而它已经沉睡在故纸堆里太久了。

史载孔尚任写完桃花扇后,第二年即被贬官放逐,从此再无出仕,一曲哀江南终成一代曲艺名家的绝响。

隔海两世界

年,桃花扇面世,拉开了十八世纪的大幕。

远在万里之遥的西半球,一个波澜壮阔的百年奔涌而来。

法国启蒙运动,锐利的思想如闪电般劈开中世纪的桎梏,把平等博爱之名喊彻云霄。美国独立革命,第一次建立没有君王贵族和教会的世俗国家,让一群流亡者也能登堂入室,改写历史。

西方文学亦同时翻转了此前神话史诗,贵族骑士的浪漫传奇,把笔头对准了市井百态和平民百姓。《汤姆琼斯》以私生子为主角,带出从乡村到城市的广泛社会光景。《忏悔录》坦率赤裸的自我剖析,揭示出人性深处的欲望和天性。

这伟大的世纪,看在我-一个中国读者的眼里,却不免在欣喜感动之余,也深为本国同一时期的黯淡景况而遗憾不已。

有清一代的通俗文学,虽然承袭明代小说的成就,诞生了有如红楼梦,儒林外史等杰作,但整体而言,已不复前朝题材广泛,出版兴盛的景象。清初一场明史案,直杀得江南地区连出版印刷的刻字工都血溅刑场。读书人惊惧之下,纷纷沉浸于考据训诂,再不敢开宗新学。此种情势,直到晚清打开国门后,清廷权威日衰才有所改观。

我常常想,是什么决定了东西方此后截然不同的历史轨迹。如果说中国的皇权禁锢了文人士子的创作理念,那么西方也曾有宗教的思想重压。何以前者走向不断强化,后者却终被冲破藩篱?

有论者以宗教改革运动解释这一分别,最著名的莫过于马克斯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将十六世纪欧洲新教的崛起视为开启后续一系列政治经济变革的肇始。这场发生在欧洲的大变局,因为与中国相隔遥远,文明迥异而无法产生影响。双方各自变迁之下,中国在一次次改朝换代中完善强化了统治的技术,把忠孝节义写进每一个读书人的脑海里。

然而,即便面对思想高压,中国的文人也仍旧在微弱的缝隙处,找到满怀人道关怀的表演舞台。这一曲桃花扇的沉江,正是饱含对乱世流离的凡夫百姓的同情,也给了我们这个民族在近代人道主义思潮中不至于完全缺席的些微荣光。

从君难从心

不过,桃花扇全剧还是给今人留下了一些遗憾。最大的莫过于结尾的入道,给男女主角安排了个双双出家的结局。而棒打鸳鸯的老道士说出的理由却是“当此地覆天翻,还恋情根欲种,岂不可笑!”,作为一个现代人,我自是万难赞同这番说法。

江山易主,王朝更替,说到底又何须普通百姓负责?历尽磨难的男女主角,终于相聚于栖霞山,完全可以避开世间纷扰找到自己的一片天地,却非要背负一个无君无父的莫名重担,以至必须要斩断情根,出家修行,实在令人难以接受。

也许这看似不合理的安排也是作者的无奈吧。作为生存在文字狱酷烈时代的一介文人,终究抵不过皇权的压力,不得不在最后给作品留下个不合情理,却符合统治者价值观的结局,以求得当世流传的资格。但也正是这份无奈,才使得剧中只言片语间流露出的真情显得弥足珍贵,即使相隔数百年,也依然能让当代人共鸣不已。

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一代代艺人演绎出戏曲的深切情怀,到如今也终于不再需要遮遮掩掩,而变成人人熟知的理念,想必作者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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