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秋思》,白先勇著,收录于《台北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年1月)
万夫人学日文、学茶道、学插花,连走路筛茶,打躬作揖,“周身都沾了东洋婆的腔调儿”。这让华夫人对其鄙薄不已。
华夫人对万夫人的鄙薄,彰显出华夫人自身的才情以及丰富的内在,却又对比出万夫人今日的时来运转和华夫人的命途多舛。华夫人的才情在小说《秋思》里是举手投足间的优雅、斟酌世故人情时的周详、缅怀往事里的静思,它们在华夫人的颦笑下给这个历经变故的女人衬出了一抹人淡如菊的精神气质。其丰富的内在则由万夫人作态似的抱怨总括成对华夫人的肯定,“华夫人,你这些菊花真的那么尊贵吗?也舍不得送我们两枝插插盆。”那是上品菊花“一捧雪”,性子娇弱,在华夫人的侍弄下,濒于枯死之际的“一捧雪”不仅活了过来,竟还开得这般繁盛。
万夫人的抱怨不经意间反衬出华夫人的内秀,却也表现出不同的遇合足以改变个体心性这一颠扑不破的日常经验。万夫人在小说里并未露面,她在华夫人与美容院林小姐的闲叙中作为解气的笑料,多少宽慰了几许置身于渐趋没落这一境况中的华夫人那颗孤傲、伤感的灵魂。
万大使就要外放日本,时来运转的万夫人开始忙碌了起来,她学了不少日本人的调调,“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万大使要外放日本了似的”。万夫人极力夸赞日本的时候,华夫人带着一股失落在自己的公馆里,慵懒、倦怠、又心神难安。白先勇用简短、流畅的文字描摹日常经验,平淡无奇的生活场景在其笔下有着令人不适的浓烈的隐喻。这是对世情刻骨的陈说,让个人遇合难以跳脱悲欢的窠臼。悲欢在《秋思》里隐于叙事的深处,于生活的横断面上反射人物内心如古井扬波般荡起的阵阵涟漪。
内心有了波动,也就有了不忿。不忿化作华夫人对自己容颜的自信。在与林小姐的闲叙中,华夫人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充满期待的问及林小姐,自己与万夫人“到底谁经得看些?”失落与不忿交织成女人失去关护后重塑自我的唯一武器——容颜。华夫人要凭借自己的容颜在别人口里击败万夫人,这股内心的落寞让一类人真切的生活在小说里呈现出颓丧的色彩。
当乖巧的林小姐告诉华夫人,万夫人到美容院动过手术,华夫人霎时间恢复了精气神。她问得仔细,林小姐回答的琐碎。得知万夫人手术失败,华夫人一下子轻松了不少。白先勇用华夫人“轻轻地舒了一口气”释放了这个女人的失落,却将颓丧的时代气息昭示的愈益深刻。
以华夫人、万夫人为代表的台北这起夫人太太们,每天的日常除了用麻将度过空虚、靠美容手术留存往日耀眼的靓丽,也就只剩下太太们或明或暗的争斗了。白先勇没有明写太太们的争斗,而是不吝笔墨的铺陈日常场景,争斗在那些场景里自然的浮现,一类人没落、疲软的精神面貌就此成为难以根治的痼疾而有了点明主题的文本意义。
有才情、内在丰富的华夫人到底出众,她会保养、善于打扮、懂得服饰的搭配,私底下却依然鄙薄虚荣、粗浅的万夫人。只因华夫人有着一个风华正茂的过去,那是她曾经的风光,亦是一类人昔日的辉煌。这个风光由花园里的“一捧雪”触动了华夫人的回忆,在她的意识流动里,她看见“他带着他的军队,开进南京城的当儿”。那时,“日本鬼打跑了,南京城的菊花也开得分外茂盛起来”。在一个城的爆竹声里,她也笑,“笑得弯下了身子,对他说道:‘欢迎将军,班师回朝——’”
回忆中的美好抵不住现实的悲凄。正要去赴牌局的华夫人终于决定摘一束“一捧雪”送与万夫人,免得又遭她一顿抱怨和哂笑。花园里的这畦“一捧雪”,是最上品的白菊花,尽管开得繁盛,在华夫人将枝叶拨开后,竟有“许多花苞子,已经腐烂死去”。那些花苞子,枯黑、委顿、生了黄锈、爬满菊虎,菊花的冷香中还夹着刺鼻的腥臭。正是这股腥臭,让华夫人看见了弥留之际的他。白先勇将喟叹化作冷冽的文字,藉由起、承、转、合的行文技巧,在华夫人的意识空间天衣无缝的衔接出过去与当下个体境况的改变,提纲挈领的揭示了时代悲音的肇始。
菊花,高洁之士的最爱。如今,乏人侍弄的菊,现出腐烂的迹象,与当年抗战胜利,南京城开的分外茂盛的菊已不可同日而语。不可同日而语的,还有时令的象征。同样的秋,在那年庆贺胜利的欣悦中,是收获、是欢腾,故而,“那年秋天,人人都说:连菊花也开得分外茂盛起来——”当下,离了他的关护,秋令时节的萧索让华夫人眼里的一切都蒙上了凋残的败色。就连老花匠黄有信,在凋残的败色里也与时代的颓丧融为一体,见证了华夫人们表面的繁盛尊贵,实则在消磨中“残掉了”自己。
“残掉”是枯萎的花苞子带给华夫人的感触,也是小说《秋思》的隐性主题藉由残掉的菊花得到的寄寓。一类人褪去辉煌的光环,避走台湾,如华夫人、万夫人这般,虽说自身的地位没有多大改变,仍然享有从前那般尊贵的名号,却在日复一日对岁月的消磨中失去了往日健康、奋进的精神内涵。就如同“一捧雪”,虽然是从栖霞山移来的名种,可怎么也无法开出当年南京城的菊花那一般茂盛的欢腾来。菊花尚且,何况斯人。在消磨中万夫人突显虚荣和粗浅,华夫人沉湎于日常装扮以及怀想过去的伤感里。白先勇隐晦地写出了一类人精神主旨的缺位,其中的忧患意识在小说结尾通过华夫人残存的坚定进一步得到提点。
菊花有些残掉了,修剪之事交由老花匠黄有信去做。老花匠“白眉白鬓,抖瑟地佝着背”,令秋意更甚,也让作者的提点更浓。残掉的菊花无法拾补,通过修剪,当可努力保存剩下的菊花不至于湮没在无情的秋风中。毕竟,华夫人亲历过“班师回朝”的喜悦,其内在有着从他那里耳濡目染的残存的坚定。这般坚定即为作者的深意所在:修剪精神,重塑内涵,当是小说《秋思》传递出的重要的精神主旨。
(全文完。作于年3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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